《玩偶之家》：娜拉的爱情幻觉

文 | 米琴

财新文化专栏作家

【名著的启示】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名剧《玩偶之家》（1879）中有三位女性。除了女主角娜拉之外，还有第二女主角林丹太太和娜拉家的保姆安娜。林丹太太嫁了一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而安娜遭丈夫抛弃。在那两位看来，娜拉的婚姻就算十分幸福了。娜拉爱丈夫，也颇得丈夫宠爱。丈夫努力工作养家，从未在外沾花惹草。

然而，娜拉对婚姻有更高的标准。她认为夫妻之间应该做到为了对方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她以为她和丈夫之间的爱，就是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情。她持有这种幻觉长达八年之久。而其实在婚后第一年，她就该明白，“生死相许”只是她一厢情愿。

他们结婚后头一年，丈夫拚命地工作，以至于“日子长了他支持不住，害起重病来了”。这说明她丈夫还是个对家庭挺有责任感的男人。

医生告诉娜拉，她丈夫的病很危险，除了到南方去过冬疗养，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他的命。娜拉不敢告诉丈夫真相。事后她对老同学林丹太太解释说：“一让他知道这件事，他的命就保不住。你明白不明白？不用说把这件事告诉他，连他自己病到什么地步都不能让他知道。”娜拉很了解丈夫，知道他不是一个勇敢坚强的男人，内心上比她还脆弱。娜拉爱丈夫到愿意为他献身的地步，但得知丈夫病危时却并没有精神崩溃。

坚强的娜拉决心靠一己之力挽救丈夫的性命。她借了高利贷，声称是父亲留下的钱，然后假意要求丈夫陪她到南方度假。丈夫病好以后她也没敢告诉他实情，自己省吃俭用、幸苦打零工还债。这是因为她深知丈夫“好胜、要面子”—“要是知道受了我的恩惠，那得多惭愧，多难受呀！我们俩的感情就会冷淡，我们的美满快乐家庭就会改样子”。

如果她丈夫因为受了她的恩惠就会对她感情冷淡，也就是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爱情还重要，他根本不可能会为了保全她的名誉把犯错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更别提为她赴汤蹈火、献出生命了。可直到婚后第八年，娜拉还坚信，丈夫为了她，“会毫不踌躇地牺牲自己的性命”。娜拉后来对丈夫彻底失望，也是因为先前对他估计过高。

娜拉丈夫也确实说过一些豪言壮语——“我常常盼望有桩危险事情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什么事都不用怕，到时候我自有胆子和力量。你瞧着吧，我的两只阔肩膀足够挑起那副重担子。” 可就连阮克大夫，娜拉夫妇的朋友都知道，她丈夫“胆子小”。

越是这种底气不足、缺乏自信和内心脆弱的男人，越是希望妻子百依百顺，做他的依人小鸟和“小宝贝”。而相信应当为所爱之人舍弃一切的娜拉，也就尽量满足丈夫的要求——“小松鼠儿就会跳跳蹦蹦在你面前耍把戏”, “小鸟儿就会唧唧喳喳一天到晚给你唱歌儿”, “我变个仙女儿在月亮底下给你跳舞”。醒悟之后的娜拉意识到自己是“靠着给你（丈夫）耍把戏过日子。”

娜拉觉得丈夫“那么痴心爱”她，因为只要她“提起一个从前的好朋友，他立刻就妒忌”。其实这正显出他的强烈占有欲。他后来很清楚地说出，老婆是他“私有的财产”，是他“一个人的亲宝贝”。

丈夫要求娜拉：“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有我作主，都有我指点。”娜拉也曾对丈夫表示：“你不赞成的事情我决不做。”而实际上娜拉早对这种依从关系产生不良感觉。她对阮克大夫说，她跟丈夫“在一块儿有点象跟爸爸在一块儿”。这也就是说，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不像是恋人。她对丈夫只说他爱听的话，反把阮克大夫当成无话不谈的最佳谈伴和最信任的朋友。 这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爱自己丈夫。

娜拉挽救丈夫之举是否完全出于爱情，也让人质疑。如果她深爱丈夫，后者病危差点儿死掉的往事肯定是一场让她不愿回顾的噩梦。可她一提这事就兴奋：“我也做过一桩又得意又高兴的事情。我救过托伐的命”。娜拉明明比丈夫更勇敢坚强，在丈夫面前却老要装作是个弱者，心里肯定不平衡。能够靠自己力量挽救丈夫的性命让她感到自豪。讲到还债的辛苦，她对林丹太太说：“有时候我实在累得不得了。可是能这么做事挣钱，心里很痛快。我几乎觉得自己象一个男人。”这透露出她依附于丈夫的日子让她感到不“痛快”，实际上也就是说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

她还想把救丈夫命的事做为日后防止丈夫变心的筹码——“也许有一天会告诉他，到好多好多年之后，到我不象现在这么──这么漂亮的时候。你别笑！我的意思是说等托伐不象现在这么爱我，不象现在这么喜欢看我跳舞、化装演戏的时候。到那时候我手里留着点东西也许稳当些。”她担心将来自己人老色衰后遭到丈夫遗弃。到那时她便可讲出当年曾救他性命的英勇之举来感动他，至少让他在良心上不忍抛弃她。

娜拉对于丈夫是否会和她白头偕老都产生了怀疑，可在债主以她伪造保人签字一事进行要挟时，她还坚信丈夫会“把全部责任、全部罪名拉到他自己身上去”。大义凛然的她，为了保住丈夫的声誉和前程，选择承担罪责后自杀。在下这决心之时，她没想一想，如果丈夫真是爱她到愿为她做牺牲的程度，如何能承受她的死。而且她也没表现出对丈夫的恋恋难舍之情。可见她的自杀决定主要也是出于爱情理念，并非出于对丈夫的深情。

她丈夫看了债主的威胁信后，向她大发雷霆，对她破口大骂。这时她表现得“冷静安详”，并没显出感情上受到很大伤害。如果她真对丈夫情深意笃，听了这番冷酷漫骂，肯定会感到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丈夫的无情自私表现让娜拉的爱情幻觉一下儿破灭。她也因此就立即清醒了，非常理智地说出那些早就在她潜意识里存在的想法。她认为丈夫从没真爱过她，只是拿她当消遣。他让她感到没有尊严——“跟你在一抉儿，事情都由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象个要饭的叫化子，要一日，吃一日。” 以前她称自己的家庭生活“美满快乐”，可现在认为“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小热闹罢了”。她对丈夫说：“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象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实际上，娜拉和丈夫之间的“逗”和“玩儿”不能和娜拉逗孩子相提并论。她丈夫确实把她当小孩子，可更主要的是把她当作性对像。他对她说的这段话就是个例子：“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披肩搭上你的滑溜的肩膀，围着你的娇嫩的脖子，我心里好象觉得你是我的新娘子，咱们刚结婚，我头一次把你带回家——头一次跟你待在一抉儿——头一次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小宝贝！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你一个人。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你那些轻巧活泼的身段，我的心也跳得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么早我就把你拉下楼。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搂着她）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

娜拉漂亮、可爱、性感 ，又尽力表现得乖巧，温顺。丈夫对她确实百般宠爱和疼爱。娜拉也为此感到幸福，并误以为这就是真正的爱。最终她明确地意识到——“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暗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互相有性兴趣，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思想感情交流，更谈不上深刻爱情。先前娜拉担心自己年老色衰之后可能会遭丈夫抛弃，实际就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娜拉说的“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主要也指性挑逗一类。如果不是因为出了债主要挟之事暴露了丈夫的虚伪、自私和绝情，娜拉的爱情幻觉可能还会延续下去。

此剧的主题之一就是很多女人对男女之间关系都会产生的误会，那就是将两性相悦想象成生死恋情。而且，理想的爱情也并非是互相做自我牺牲，应当是互相激励。

关于娜拉的出走和男女平等主题，笔者将在另一篇文章中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