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抱怨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最好的时代。”
跟薛兆丰教授谈话，首先预设了他是一个极其理性的人，不会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所以在确定这次谈话之后，做了极其认真的准备。包括编辑朱瑾和程晛在内，我们苦读薛教授的作品，一部数十万字的经济学著作，面对那些穿插在字里行间的专业词汇，对于几个对经济学毫无概念、不会赚钱只会花钱的时尚行业从业者来说，也算尽力了。在谈话过程中，薛教授对于词汇把握严谨有度，逻辑清晰，在我困惑的时候能够用非常生动的语言和举例清楚明白地表达，一如他的书，从生活出发，总结规律，不妄做评论。
《时尚COSMO》主编：刘阅微
而我在对经济学一知半解（可能连一知半解都做不到）的情况下做的那些错误预设，被他轻易地推翻，经济学不是引导行为的学科而是研究客观规律的学科。我自认为他对于问题的答案会具有如教科书般精准的理性色彩，却常常给予我意料之外的收获，甚至看到在给人一贯冷静理性印象的外表下，他其实对感性怀有一种强烈的赞赏和尊敬，甚至认为感性的力量是伟大的。
采访结束后，录音整理足足有两万字，版面有限，被迫删掉很多有价值的内容，我和编辑私藏了，以后有机会再拿出来分享。
看完您的书，会觉得经济学是在教人用一种更辩证的审视与思考世界的方式，而不是一味地想当然或者感情用事。一个非常懂经济学特别明事理的人，通常会活得更辛苦，还是更通达？
我觉得学任何一门关于这个世界，或者这个社会运行规律学科的人，他最后都会更乐观更通达。因为他了解这个世界，能够接受这个世界。比方说水往下流，鸟在天上飞，冰是冷的，石头是硬的，如果你不接受这个，那你会很沮丧，你说这石头怎么这么硬，摔了一跤就把我弄得头破血流，但是当你了解这个世界，你就不会那么生气。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是因为有了经济学才是这样。无论是物理学还是经济学，都是让人健康愉悦的基础知识，而不是学一些误导他认识世界的观念。例如你说世界上的人都是充满爱心的，懂得爱人的，任何小朋友，他只要一走进幼儿园，就会发现这是不对的，但你还要继续向他灌输这样的东西。
您说这个观点我特别同意，但说实话，我们从小都是被教育要对陌生人献出爱心，您的书里也用经济学解释了人真的想要坚持 “初心”很难，人的喜新厌旧也是正常的反应等等，听起来真的挺解嗨，甚至挺扫兴的，如果凡事都用经济学去解释推算，会不会觉得现实很残酷？
要接受现实，以前我们只看书，现在有了彩色视频，就是比只有文字的更好卖，你为什么要让人家去迎合你认为的那种标准呢？你认为的这种标准，其实它是一个结果，是在条件约束下不许可的情况下的一种妥协。当每个人的时间有限，他对陌生人的关注就会减少，但这时社会的其他功能也应运而生，自然有商业的机会关心你。现在每一个家庭主妇给家里做饭的时间要比五十年前少很多了，我们都出去吃或者买一些速食，你的感情就会减少吗？不会啊，因为你有别的方法可以补救，所以我觉得人性是不变的，变的是生活的条件和因为这些条件所做出来的妥协的方案，当这些情况变了以后，人性就会有新的展露，但是新的展露只是新的展露而已，人性的基本是不变的。
除却自然界物理学的范畴，您在生活中有遇到过不能用经济学说服自己的事情吗？
许多的个案，其实都是不能用经济学解释的。因为经济学本质上是一个统计性的规律，人是非理性的，但存活下来的，是符合理性原则的。树叶没有智慧，但是向阳一面的树叶长的是比较茂盛的，这就是大自然的筛选。但人自己的尝试是多样性的。你以为船是人造的，其实是大海造的。人有各种奇思妙想，曾经做过各种各样的船，但是最后能看到在海上漂的那些，是符合浮力的原理的。
如果懂得经济学原理成为一个社会必备的公共素养，大家都会最大程度地趋利避害，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整体的社会消耗最小，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会不会更多，社会会不会变得更冷漠？
不会，因为你要对周围的人好，人家才会对你好。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个说法我本身就不同意，条件好了他就更好，wealth、health、happy，这三个词是一体的，越有钱，也越健康，就越幸福，也越文明。今天的制度、生活方式、人与人之间礼貌相处，比以前好多了。很多抱怨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最好的时代。你问他们重新投胎会想回到哪个时期，真的要推门见南山吗？没有电、没有抽水马桶、没有冰箱、没有Wi-Fi、没有指甲钳……
您是一个相信浪漫的力量的人吗？
相信啊，浪漫可以让你有无穷的想象力。经济学告诉我们，迂回生产可以做到一些眼前几乎看不到成果的事情。我反对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活的态度，这是没有远见的，那样世界上就不会有葡萄酒，只有葡萄，最后一天了你还酿葡萄酒吗？不会有奶酪，只会有牛奶。人们一定是有个坚定的信念，将来会更好，才会为了它去做。这是非理性的力量，很多人为了爱、为了信念去做事，美好的东西都是这样来的。
这两年形容年轻人的词不是佛系就是丧，但其实他们自我探索的欲望比上一代强烈，您也说过“年轻人只是穷 （物质匮乏），不是贫 （缺乏梦想） ”。但有些人在面对压力时觉得，社会在逐渐地阶级固化因而机会越来越少，您如何看这个问题？
我当然非常不同意阶层固化这样的说法。因为你个人的某个特征，你的出身、性别、信仰、文凭等等，看不起一个人，这是固化。背后的原因是，别人这么对你，是没有成本的。我如果生活在伦敦，只坐广东人开的出租车，寸步难行。所以经济学里有一点，越是激烈竞争的地方，那些奇葩的机会就越多，别人越不会歧视你，你就活得越好。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奇葩，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符合统计意义上的平均值的，整个国家你找不到一个平均的人，每个人在某个方面都很独特。所以为什么奇葩说里大家会彰显佛性，是因为他们都活得挺好，都有机会去成长。越是激烈竞争的行业，里面的人的多样性、个性就越彰显。所以关于年轻人在今天的社会里上升空间小、固化，全是错的。今天多少人20来岁就独当一面，当年论资排辈轮得到你吗？
经济学中所说的“比较优势”对于年轻人择业很重要，我们该如何寻找适合自己的职业方向，把试错成本降到最低呢？
找的过程中有三点，第一要有兴趣，第二要有能力，第三要有市场。兴趣很重要，因为你要在一个领域做出好的成绩，最后是跟酷爱自己这一行当的疯子比。这时候你单凭努力是比不过人家的，因为人家是疯子，所以你自己也要是疯子，要爱这个职业。光是爱也不够，你的能力是不是能做得好，这一点你也要考虑，但发疯这一点是很大的补偿，你对这个事情痴迷，因为1万小时定律，你会慢慢做好。最后你要看市场能不能养活你，如果不能养活你也得做点别的事情来养活这个兴趣。当然我还鼓励你继续做喜欢的事，因为人生就是要快乐。你可以看你的上司，或者你的role model，如果你做到那样的程度，你是不是很开心？是的话你就好好做。
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敢结婚，甚至不打算结婚，因为觉得结婚的成本太高，经济学上如何解释这个现象？
我觉得可以理解，第一是人的寿命长了，相应的寻找的时间应该更长吧。第二婚姻家庭的功能没有以前那么迫切，许多功能它在社会上也能提供，像生活的便利、共享一个房子等等。还有女性工作的机会很多，因此放弃的东西就很多，会推迟结婚，推迟生育，我觉得这是正常的，这不是一个需要担心的事情。应该是老人家担心得更多吧。
您曾经说结婚是双方各自拿出自己的资源办家庭企业，传统上是女性早一点付出，生育、照顾家庭，男性的作用比较晚，房本上写对方的名字，是女方要求男方给一点抵押。想要在婚姻里尽可能地减少风险，还有什么是应该在进入婚姻前就该了解清楚，提前避免不必要损失的忠告？
找合适的人，要找那些持久的品质，而不是浮于表面的，选择一个人，要看低处，而不是看高处。比如她不化妆的时候是不是还好看，发脾气的时候是不是还可以接受？怎么谈论自己的前任？如何应对自己讨厌的人而不是如何奉承上司，怎样对待陌生的服务人员，对待跟他完全没关系的人……通过这些，你能够看出一个人的“低处”，推测出这个人的人品是怎样的。所以要看一个人最持久的品质，而这些品质是能够在早期就看得出来的。
根据边际效用递减的原理来看，人对一段感情关系或者对一个长期亲密关系中的对象应该会是日久生厌的，您觉得该如何维持一段亲密关系不会令双方越来越感到 “索然无味”？
我的看法，不要去学那些恋爱技巧，要永远做好一个区分，什么是谈恋爱和谈论恋爱。如果两个人是在谈恋爱的话，是怎么样都行的，能互相配合得很好，所有的碗都是你洗，被子是你叠都没有问题。谈论恋爱就是说我们得公平，觉得恋爱应该这样谈，而不应该那样谈，很多戒律，你不知道哪天就触碰了。谈论恋爱的时间越多，就证明你们之间越有问题。谈恋爱和谈论恋爱，就等于生活和谈论生活，living vs. talking about a life，如果生活充满乐趣，你不用写日记，但如果你每天在日记里写“要快乐一点”，那显然你就是挺不快乐的。市面上灌输应该怎样谈恋爱的书籍和知识太多了，我对这些招数是不感兴趣的，两个人好不是因为这些规则，出发点就是经济学的互补，既然是互补，就是不一样的，像我对人一般是不笑的，我太太就是喜欢笑的，你要去找一个对的人。
一段符合经济规律的婚姻，一定是彼此都有利可图吗？
当然要有利可图，难道你故意找一个无利可图的人跟他相守终身吗？这太荒唐了。我们说的利当然是广义的，不单指金钱的利。例如长得不好看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用别的东西来互补？我小时候还看过一个新闻，说一个女硕士生竟然被骗了，嫁给一个农民。但如果不是被骗，女硕士生为什么不可以嫁给一个农民，你知道那个农民是怎样的吗，为什么就不能互补？
但年轻漂亮的女性和个人价值已经彰显的年长男性在一起，时间的维度上，颜值是走下坡路的，但财富不一定，这样的关系未必长久？
很多人是不求长久的。我看过一部李安的电影，里面的爷爷喜欢上了孙女的幼儿园老师，第一天他们约会回来就暴露了，因为孙女说爷爷你身上好像有幼儿园老师的香水味，全家都批评爷爷，说那个幼儿园老师能陪你一辈子吗，爷爷说我没打算让她陪我一辈子。所以会不会长久的事情少担心，人都是非理性的，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地产生经验教训，哪有什么科学的生活？
您之前写过一篇文章说鼓励大学生积极恋爱，多多尝试。是不是越年长的人，遇到所谓合适对象的概率更小，成本更高？
不会。现在社会已经很开放了，据说某个家具商店全是约会的老人啊，大家的寿命变长了，生活已经有更多的变化。
但大家通常的认知是，年纪越大，选择的范围就越小。
是会小啊，因为有俗见，但你应该想想，你为谁而活。蔡康永老师的新书名字很好，“为你自己活一次”。一个人能在世上活一次的概率有多少，你看看茫茫的宇宙，而且那些事情别人怎么看你，那么重要吗？爱因斯坦说过，时间是一架筛子，大多数一时耸人听闻的东西都已通过筛子，落进了默默无闻的海洋，即使是筛剩下来的，也不值得一提。
所以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情，也是被年轻人一直批判的一句话。
我在准备我的第二份工作，像一个大学生一样。我觉得人生至少要有两份长期的职业，就是你到五六十岁退休的时候，已经为自己的第二份职业做好了准备，不然你后面30年怎么过？这是一个新时尚，新课题，五十岁是开始准备下一份工作的时间。我辞职比较爽快就是因为这样，我在北大当教授的时候，我已经觉得很好了，也非常稳定，每天很早去，时不时会想，我会在这个园子做到退休、做到终老，我会这样下去吗？我依稀感到我不会，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
本文节选自《时尚COSMO》2019年4月刊文章《去生活，而不是谈论生活》
策划&编辑：朱瑾 执行：朱瑾、程晛 摄影：华远
化妆：陈琅（薛兆丰）、谢礼（刘阅微） 造型：安馥晨
图片编辑：玉清 编辑助理：温茗伊
场地提供：北京朝阳大悦城度刻空间、晓岛 设计：洋羊羊
图片来源
时尚COS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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